但不是每一桩悲剧,都能碰到讲故事的人。
以灵异鬼怪为主题的恐怖文艺作品,向来难做到广义上的「讨喜」。大家熟知的那些经典恐怖片,票房不说,就连评分都不算很高,因此圈内有「恐怖片 6 分以上就是好片」的说法。《午夜凶铃》和《咒怨》在豆瓣上的评分都是 7.4,而强如《闪灵》,也是 8.1 分——已经是奇迹般的高分。相比之下,同门兄弟「惊悚电影」,则更容易得到大众的高分。
游戏圈也一样。虽然因为上手门槛天然比电影高,使得恐怖游戏的评分环境比电影友好一些,但这些年也是在逐年紧缩。曾经的经典恐怖游戏系列几乎都没了下文,《零》和《寂静岭》系列很久没有新作,只有《生化危机》一枝独秀——还是这里面恐怖要素最少的那个。现在恐怖游戏玩家们津津乐道的,往往是一些大众圈子完全没听过的中小游戏。
这个局面不难理解,惊吓本身总归不是让人舒服的事情,这决定了恐怖作品的小众属性。不然你可以问问自己和朋友,听说过那么多恐怖电影和游戏,真正完整体验过几部?然而心怀恐惧的你,却兴致勃勃地看完了《还愿》的故事,并且在网络上爬别人的深入分析贴。《还愿》是个恐怖游戏,也是个特例。它少见地火出了圈外,发售短短几天,就连和游戏没什么关系的号都开始聊这款游戏,而一线的直播和视频网站,更是集体被这股热潮淹没。
《还愿》讲好了一个恐怖故事。更重要的是,它把这个故事传达给了大众——那些原本不会去主动接触恐怖游戏的普通人。
这是如何办到的?
( 下文含有部分《还愿》剧透,但不会比你在社交网络上看到的边角料更多。)
一
在「赤烛」这个名字尚未诞生的时候,《返校》还是一个完全架空的故事。
《返校》的雏形叫《魔都》,灵感来自《1984》,制作人姚舜庭虚构了一个阴森森的极权社会,想做一个小人物在其中挣扎的游戏。
埋头做了一年,姚舜庭差不多用光了存款,游戏的 demo 几近失败。他在 Facebook 上和朋友聊天,把游戏截图发了过去。朋友很惊讶,「我很喜欢你的风格,配合台湾的校园鬼故事,感觉可以做一个作品」。
这个朋友和鈊象电子合作过,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制作人。随着他的入伙,这个游戏一直做了下去,《返校》诞生了。游戏发售后,很多当地媒体用这样评价:「他们用电玩说台湾故事」、「用在地元素反攻全世界」,《返校》成了台湾本地文化输出的代表。
为了年轻人的选票,台湾的政客是很「跟风」的。民进党「立委」陈其迈在 Facebook 上称赞《返校》,说它能够通过游戏「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台湾,并让更多年轻一辈的人了解到过去白色恐怖的台湾共同的痛」。去年《返校》宣布改编成电影,还有台湾文化部门的官员专门站台宣传,讲「说别人的故事不一定赢,但说我们的故事一定可以贏別人」。
绿营政客们话说得太满,自然被两岸网友批评说用游戏当「政治炮弹」。
现在上 B 站看《返校》的视频,还有不少弹幕能因为这些事吵起来。不过,游戏的背景故事年代久远,加上地缘隔阂,种种争论,都仿佛隔靴搔痒。
二
其实按赤烛的说法,《返校》没有「故意挑敏感的白色恐怖当背景」。他们只是觉得,台湾人一听到「戒严」或者「白色恐怖」之类的关键字,心底就会有一股压迫感油然而生。戒严时期的那些符号和意象,拿来做恐怖故事的元素最合适不过了。
到了《还愿》,故事背景就完全去政治化了。但符号和意象,还是取自台湾的闽南文化背景。台湾闽南人的祖籍以漳州、泉州居多,当他们的祖先跨海迁徙到台湾时,带去了闽省的方言,也带去了和语言符号一体的宗族和信仰体系。我的一位闽南同事在玩《还愿》时就完全没有恐惧感,反而觉得有些亲切。
闽南文化里,人和神与鬼都生活在一个想象中的共同空间中。人在敬神的时候,更像是在处理好人和人的关系。这也可以从台湾闽南人对鬼神的称谓中看出来:观世音菩萨是「观音妈」,玉皇大帝是「天公」,天后娘娘是「妈祖」或「娘妈」,都是对长辈的称呼。对神如对人,就萌生了很多更地方化、功能化的神灵。敬畏之外,也就有了猜忌和贿赂。《还愿》里杜家供奉的神,不熟悉的人可能会以为是常见的关公,其实是地方戏曲神「田都元帅」。直到杜丰于请了慈孤观音进来,田都元帅还是供在慈孤观音头上,足见他对自己编剧事业的重视。
观落阴也不是什么已经被革除的陋习,现在还有所谓的「观落阴旅行团」,号称在灵媒带领下能够去阴间一日游。1997 年,台湾艺人白冰冰的女儿遭绑匪劫持,发生了震惊全台的「白晓燕命案」。女儿死后,白冰冰找遍了全台湾的神祠宗庙,希望能够通过观落阴再见女儿。二十年过去,靡费千万,白冰冰还是没有看见女儿的影子。寻女无果,她对媒体说,自己被神棍骗了。这是《还愿》里何老师行骗的十几年后还在发生的事情。
病急乱投医、逢庙就烧香,一些本地的文化元素,莫过如此。
三
人民日报去年发过一篇文章,叫《用精品游戏讲好中国故事》,里面说:
「虽然中国已成为游戏输出大国,但游戏类型较为单一,一些游戏还处于模仿美、欧、日、韩模式的阶段,对中国故事的讲述以元素符号居多。未来,国内游戏厂商应……用更为内在、更为柔性的方式,讲好中国故事,传播好中国文化。」
这其实是一个悖论:刨除「元素符号」,中国故事剩下的是什么?
同样是官媒,光明日报有篇《有中国文化元素的游戏该登场了》时举例,中国元素是「 水墨丹青、汉唐衣冠、梅兰竹菊 」。这种「中国风」很常见,但似乎有些刻板化。去年这些讲传统文化的游戏很多,从《尼山萨满》到《绘真·妙笔千山》,都做得很美。
美到和现实有一层隔阂。梅兰竹菊的「中国风」是永恒的,但却没几个中国人是在梅兰竹菊和水墨丹青里长大的,每个人切身经历的,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时代文化。八九十年代的惊悚灵异元素,在闽南是明牌、邪神和观落阴。如果到了东北,大概会变成窖藏白菜和下岗潮。上个星期,高雄市长韩国瑜给一场产业论坛致辞,说台湾过去为「亚洲四小龙」之首,「整整鬼混二十多年,完全在退步,让人想到都无法接受」。其实台湾从未成为「四小龙」之首,但这并不妨碍台湾人怀念那段黄金年代。就像台湾作家杨渡在《一百年漂泊》里写的,从六十年代开始,「似乎全台湾都做了发财梦」,《还愿》的男主杜丰于的梦,也不过如此。杜父其实是一个相当脸谱化的角色:大男子主义、不希望身为明星的妻子抛头露面;做着过气编剧的成功梦,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;望女成凤,为美心做所有自己觉得好的事,买所有能买的昂贵的东西——红龙鱼、拍立得,还有那架雅马哈的钢琴。
与其说杜父失心疯是为了财,倒不如说是他不能接受穷困潦倒让自己失了面子。所以他才会在越穷的时候,更要买越贵的东西。杜父的心魔,是一个在黄金年代里却没有黄金的人的心慌。这样的父亲,随便哪栋居民楼塌了都能压到一大片。不过大多数人身边的家庭悲剧,只经历了妻离、子散、家破,没有到人亡那一步。杨渡在《一百年漂泊》里还写道,「后来我才真正地了解,一个经济学上的小数点,一个零点零几的农工经济的增减,都可能是无数家族的流浪迁徙,辗转漂泊,无数孩子命运的上升,或者沉沦。」
《还愿》里杜家的悲剧,也不过是台湾辗转历史中一个沉沦的小数点罢了。没什么轰轰烈烈的地方,不是瞬间的洪流,从 1980 年搬进新家开始,到 1985 年、86 年……一切寂静、悄悄地转变着。到最后,「迷信」成为了毁灭掉这个家的直接原因,故事结束了。
四
讲故事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。
赤烛和乐队「草东没有派对」合作完成了《还愿》的同名主题曲。说起来奇怪,草东是一支舞曲风格的摇滚乐队,乍一看和「中式恐怖」完全不搭。但到了游戏里,主角推开卫生间房门的时候,「还想和你谈论宇宙和天空/或是沙滩里的碎石和人生」的歌词唱起,却让人刷刷刷地流下了眼泪。
让人忍不住落泪的,还有那首动听的《码头姑娘》。
赤烛的联合创始人杨适维写下了这首曲子。杨适维年轻时在迷幻摇滚乐团「南瓜妮歌迷俱乐部」当过键盘手,也在三菱日商银行担任过储备干部、按部就班当过上班族。但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空虚,最后他选择放弃了高薪的工作,拿出积蓄入股赤烛,从零开始学习怎么做游戏。
草东有首歌叫《等》,是这样唱的:「我在等的那部车呢/它会不会又抛锚了/我在等的那个人呢/他会不会又不来了」
「等」不是重点,「又」才是重点。
不论是草东还是赤烛的成员们,这些生于八九十年代的青年,在解严的台湾度过了自己最青春的岁月。他们的青少年在蓝绿二元之争里渡过,闷头熬过大考,上了大学后才发现,学历并没有给他们未来——那些父辈原本允诺过的东西。台湾有乐评人说草东的第一张专辑《丑奴儿》是「鲁蛇(Loser)世代的身份证」,草东的主唱巫堵接受采访时却说,「我们不想了解你们定义的鲁蛇」。
姚舜庭在《返校》做完后接受媒体采访,也说「台湾人的眼睛被蒙住了,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……就好像父亲从来不会解释除了读书人还能做什么,不做公务员还能做什么。」这些被定义的过去,构成了他们自己的人生经历。《还愿》里八十年代的台湾家庭,不外如此:美心必须要做大明星,巩莉芳必须要相夫教子,杜丰于必须要重新飞黄腾达,成为大作家大编剧。偌大一个家庭,甚至没有选择退步和放弃的权利。
这样的故事内核,与恐怖无关。
你可以看到《还愿》虽然火热,但社交网络上关心游戏里的 Jumpscare 和鬼魅身影的人,却是少数。
微博上讨论的最多的,除了「阿嬷家模拟器」、杜家房子的户型和风水好不好、郁金香怎么叠,是杜家一家三口的跌宕命运:巩莉芳下落如何?杜父到底爱不爱美心?到底是邪教错了还是杜父错了?说到底,《还愿》不是关于「迷信」的,而是关于「心病」的。「迷信」是宗教元素的恐怖表皮,但「心病」,才是故事的根本原因。它之所以能火出游戏圈,大概还是因为从外表到内核,都是在讲一桩完整的、中国人都懂的家庭悲剧。假如杜父没有遇到慈孤观音,也会找遍其他门路,追求东山再起。就算美心没有遭遇横祸,也会在杜父铁腕式的家庭管教下成长。
信邪教的杜父可笑吗?按邪教的方法试图「拯救」孩子,「一切都是为了你好」,这是其实是最寻常的中国故事,我们每个人都听说过:
但不是每一桩悲剧,都能碰到讲故事的人。